进入森林公安局后,杨苍山的心情也跌落到了谷底。虽说还是穿着警服,但距离他少年时的警察梦想渐行渐远。小时候,他觉得警察就应该破案抓坏人,一手手枪,一手手铐。所以,他才会在高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地报考警官学院。毕业时,综合科目考试,杨苍山名列应届毕业生第二名,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明日警察之星。毕业七八年之后,大学里那些成绩远在他之后的同学,有的当了官,有的立了功,一片锦绣前程。唯独杨苍山,从刑警到狱警,再从狱警到森警,无功无禄,一路微笑着走低。

    杨苍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管是同事还是领导。他觉得,造物主用一张笑脸为他的悲剧人生做了个封面,翻开第一章节便已明了,悲剧主人公的一生充斥着误解、误会、纠结、尴尬、失落、失败。还有什么能比一眼望穿自己的人生更沮丧的事呢?只有一样,一眼望穿的不仅是人生,还能清晰地看清悲剧的结尾。杨苍山喜欢上了喝酒,他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换上便装就一个人去小酒馆,自斟自饮把自己喝个烂醉。喝醉后的杨苍山,脸上仍旧挂着笑意,跟大多数醉酒男人的僵硬笑脸已毫无二致。那个曾经被老师和同学寄予厚望的明日警察之星,泯然众酒徒矣。

    老黎是森林公安局的老警察,从警二十多年,现在是外勤队的队长。老黎生性不苟言笑,哪怕是跟局长说话,也是板着一副生硬的冷面孔,在外人看来,他更像是局长。好在局里的人都了解他的秉性,也就没有人介意老黎的冷脸。老黎离婚了,有个16岁的女儿跟着老婆生活,他每个月去看女儿一次,顺便留下生活费。外勤队传言,说是老黎的老婆受不了老黎的冷脸,在外面有了外遇,才是最终导致二人离婚的原因。关于离婚的事儿,老黎从来不提半个字,所以大家只能靠猜测。老黎每天坚持穿警服上下班,而且是步行,因为他家距离办公室只有两公里半的路程。森林公安局其他人都不愿意穿警服上下班,因为穿上这身警服,遇到有人求助或者报警,就得管。森林警察不同于地方警察,执法权限有限制,管少了不合适,管多了超出权限。为了避免尴尬,大家都是着便装上下班,到了办公室之后才换警服。

    杨苍山进入森林公安局后,一直跟着老黎出外勤。一张冷脸和一张笑脸搭配在一起,既没有产生喜剧效果,也没有出现气场不合。有时候,两个人巡山跑一天山路,谁都不跟谁说一句话。半年下来,两个天天在一起的工作搭档,跟陌路人差不了多少。

    对于工作,杨苍山抱定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完成份内工作,其他事情不管不问也不琢磨。杨苍山决心做一头死猪的心理依据是:谁让我生就一副笑脸来着,谁让领导心虚,不喜欢笑脸来着。

    这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外勤队全部队员上山,严控雪后上山偷猎者。老黎主动挑了海拔高度最高、路线最难行走的马龙峰,带着杨苍山一早就出发了。像往常一样,两个人一路上各走各的路,没有任何交流。走到雪线的时候,老黎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递给杨苍山。杨苍山问道,拿竹竿作什么用?老黎用竹竿捅着地上的积雪,头也不抬地说:“大雪盖住了石窟,走到吃不准的地方,先拿竹竿捅一捅。如果没留神踩进石窟里,还能把竹竿横在洞口,救自己一命。”

    中午时分,两个人终于上到马龙峰,峰顶上狂风像针一样,似乎能穿透衣服,吹得皮肤冷冷地疼。老黎拿着望远镜四下瞭望,找寻偷猎者的踪迹。杨苍山则悠闲地望着脚下的洱海和古城,欣赏着波诡云谲的大理风光。突然,举着望远镜的老黎说有情况,他把望远镜递给杨苍山,指着峰顶下方一处山坳让杨苍山看。杨苍山接过望远镜,顺着老黎手指的方向,果然发现山坳森林里有一缕似有似无的青烟冒出来。两个人急忙下山,顺着青烟的方向走过去。那一缕青烟时断时续,风大的时候,青烟升不起来,全然不像是森林火灾。大概费了两个小时,老黎和杨苍山才找到冒青烟的地方,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所为。中年男人躺在森林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身边是一件点燃的毛衣。距离中年男人不远处,散落着一支双管猎枪。再稍远的地方,地上躺着一只云豹,也是一动不动。中年男人看到穿着警服的老黎和杨苍山后,用两只手撑地,挣扎着要坐起来。老黎先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双管猎枪,发现里面只剩下一颗子弹。老黎拿着枪,走到中年男人面前问道:“是你打死的豹子?”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很不自在的愧色:“豹子还活着,我用了麻醉针。”

    老黎又问道:“你怎么了?”

    中年男人说:“豹子中了麻醉针,朝我扑过来,我没办法才开了枪,从坡上摔下来后,我的两条腿就不能动了,所以,我烧了一件毛衣,看看有没有人来救我。”

    杨苍山走到云豹跟前,看到云豹果然还有呼吸,但是一只眼睛上插着吹管射出来的麻醉针,后腿处有一处枪伤,还在流血。老黎拔出云豹眼睛里的麻醉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瓶云南白药,敷在云豹的两处伤口上。杨苍山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狠狠地踢了他大腿一脚:“这么漂亮的豹子,你干嘛非要射它的眼睛?你不知道云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

    中年男人腿上挨了一脚,没有任何反应,他懊恼地说:“就因为是一级保护动物才值钱嘛,我哪里射的那么准,我的吹管瞄准它的屁股,结果射到了眼睛。它扑我的时候,我瞄的是它的脑袋,结果打到了屁股。”

    老黎蹲下身来,拿着麻醉针管在中年男人腿上扎了一针,中年男人依旧没有反应。老黎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应该是摔断了脊椎骨,下肢神经完全没有反应。”

    老黎翻开中年男人的背包,从里面找出一把砍刀和一捆绳子,然后就地砍倒两根竹子,劈开竹子后做了简易雪橇,把中年男人和那只云豹捆在雪橇上。剩余的绳子,老黎截成两段,分别拴在雪橇两端。杨苍山木木地站在一旁,看着老黎有条不紊张罗着,几乎无从插手,老黎也没有让他插手。收拾停当后,老黎把一根绳子交给杨苍山,说你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控制平衡,走一段再换过来。就这样,两个人驮着中年男人和云豹上路了。

    转过一道山梁,老黎叫停了杨苍山,说这段路石窟石缝多:“我对马龙峰比你熟悉,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拽着。”

    杨苍山没有说什么,顺从地接过雪橇后面的绳子。进入森林公安局以来,杨苍山对于工作的态度就是如此,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干,既不主动,也无热情。想到自己曾经在大学里对美好前程的憧憬,而今却只能跟山、跟树、跟动物打交道,禁不住悲从中来。

    翻过山梁之后,是一个陡峭的下坡,杨苍山正沉浸在自己悲愤难诉情绪里,突然觉得手中的绳子一紧,瞬间脱手。雪橇失去了后力的掌控,迅速往前冲去,一人一豹加上一个雪橇的重力加速度砸向下方的老黎。雪橇砸中老黎后,带着老黎又往前滑行了二三十米,才缓缓停住。在后面追赶雪橇的杨苍山,突然看到雪地上留下一条刺眼的血迹,心知不妙。等他追赶上雪橇后,才发现雪橇的一根竹片刺穿了老黎的大腿。

    杨苍山一个劲地向老黎说着抱歉,雪橇上的中年男人也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老黎一声不吭,脸上却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杨苍山解开雪橇上的中年男人和云豹,然后问老黎怎么办。老黎说,你把雪橇拆开,把插进我大腿的竹片横在地上,让我能够侧躺下来。杨苍山依照老黎说的,把竹片单独拆出来,横在老黎的身下,紧张地出了一身汗。老黎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自己点上一根,又给杨苍山和中年男人各分了一根。杨苍山本来不抽烟,由于紧张,他下意识地跟着抽起了香烟。老黎抽完一根烟,用随身带的小折叠刀割开裤管,把云南白药瓶递给杨苍山。杨苍山接过药瓶,在老黎大腿前后两处伤口上敷药,血流才渐渐止住。老黎松了一口气,依旧冷着面孔,他指着中年男人对杨苍山说:“马上到雪线了,雪橇也没用了,你背着他先下山。”

    杨苍山说:“不行,我得先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