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那日在丐帮总舵中廖敬民等四兄弟受到师父召唤回归门派以后,当晚便给三丰真人约集到紫霞宫中,被告知:“吾今子时三刻将欲闭息长眠,汝等当尽为人子弟之责,为吾坐守足满百日,万不可少差半时。百日之内,不可阖棺,于吾之体亦不可触,切记!另,当此一事,不消轰动于天下,只闭门自知便是。百日之后,武当派可另立掌门。”
一段话说完,也不待几个弟子有何反应,那张真人便自个躺入了一只一早就亲自给自己准备好了的棺木之内阖眼而眠。廖敬民等人听得真人那话,本已大惑不解,再又见了真人这番举动,少不得更加惊疑不定起来。几人慌手忙脚地围来那棺木之侧查看,但见真人呼吸沉稳顺畅,面色红润如常,这才略为安心。然而,如此一来,几人却又更加茫然狐疑起来:师父老人家好好的,怎的要来睡棺材,之前还说了那么一番话,完全就是在交代后事,如此当真大大不吉!——但因为见得真人无恙,几个师兄弟一时也就没再过多照看,只都出来紫霞宫坐在门口彼此纳闷,胡乱猜度——之所以几人出来谈论,也全是怕扰了师父“安寝”。不过谈了一时,兀自想不出个头绪,四人便重又回进紫霞宫内,探见真人睡意正酣,也就不敢再过多打搅,即时帮真人熄了堂上火烛,相继出来,彼此散去,只道此番其实又是师父老人家打的一个玄机,要自己师兄弟几个各自回去参悟。岂料得第二日一早廖敬民等四人相约来到紫霞宫上拜见真人,准备向他老人家解说解说自己等人各自一夜所“悟”,却见得真人仍然还“睡”
在那副棺中未起。几人均觉大奇,想真人平日卯时前后便要起身的,怎的今日这都快到早课辰光了却还在熟“睡”?当下四人齐都围上前来,相继发言呼唤。怎知数声“师父”
叫毕,那一个三丰真人却兀自不醒,一探鼻息,才知真人早已没了些微生气。登时间,四子惊得跟什么似的,这才同都想到,原来昨晚真人所言并非是指点自己等人去悟道,而是真的要“闭息长眠”!至于此后端详,倒也无庸赘述了。云枫听了二师兄的一番解说,只觉得太也离奇,此事说将出来,任谁也都不能相信,于是便又满面疑惑地打眼色朝怪叟张望。怪叟干咳一声,应道:“哦,我……这个……那日我虽同着你这几个师兄一道回来的,但也只草草和你师父见了一面,不过才一炷香的工夫。当时你那师父也没多说什么,只和我随便叙了叙短长,之后就请我早些歇息。大抵也没什么异样,只是说了句奇怪的话,记得好像是‘你我来日再见罢’。啊,我与你师父那都是老交情了,彼此随意惯了,那时虽然觉着他言语有异,却也并没多想,只道那不过是‘咱们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相叙’之意。遂此,我也就没再多留,只依了他的话自行寻房歇息去了。毕竟,我这还是要客随主便嘛。后来……可能你师父便将他四个(指了指廖敬民)唤来了紫霞宫。再后想必自然便是他们所说了。”
顿得一顿,却又接上道:“唉,想我与君宝老兄平日玩笑惯了,到得那晚,我竟连他所说乃非玩笑之语都听不出了。唉!”
言至于此,不禁又再簌簌落泪。众人连忙发言相劝,半晌方好。话说到这里,却也再容不得云枫不信了,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都想不出来,只如叫人魇了一般,怔怔瞪着两目,口中反复念叨着:“怎的会如此?怎的会如此?怎的回如此……”
那眼中倒也不再掉泪,一副悲容尽都转成了痴相,若叫哪个不知其中原故的人见了,定然要以为云枫这是走飞了魂魄。又一时,怪叟沉重一叹,行到三丰真人棺木一侧,举手在棺脚上拍抚几下,拉着脸悲苦说道:“老兄啊,你和人打了一辈子的玄机,不想临走前还要再玄上咱们一回才肯罢休,哎,老弟我算是真服你喽,啊,啊……”
众人怕怪叟又再悲痛而泣,紧都出言再劝,怪叟摆摆手:“无妨,老夫无妨。哦,敬民呐,叫大伙都散了罢,今日便到此了,留你们几个亲传弟子便好。”
廖敬民闻言,应了一声,这就招呼紫霞宫外排列的一众弟子各自散去,只在堂上留下几个执事的陪伴。云枫这边又向着师父灵位伏身磕了几个头,即又起身,先向敬常表示了对方才无端莽撞一事的歉意,之后便又问起师兄们有否想通师父为何要叫弟子们“敞棺守灵”?——想世上为人子弟者为先人守灵,莫说百日,便三年五载也是常有的,可到底也从未听说过敞棺而守的,这实在太也对先人不敬,然而更怪者却是那“敞棺”
一事偏偏还是死者本人的要求!就算廖敬民等人跟随三丰真人修道已久,对于许多玄机之事都已不难参透,但于此中一节,当真抓破头皮也想不通了。不过,好在是三丰真人虽然开棺许久都没下葬,但其尸身却始终完好如初,全没丝毫败腐霉变之迹,瞧那一副面堂上的“神采”
都与平常人没有两样,若非是躺在那棺木之内且周围又白帷满挂,使外人见了,怕不真要当真人他不过是在闭目小憩。想来这该归结于真人一生修道高深的结果罢——至少云枫等人都是如此想法——不然却又该作何玄解呢?却说厅堂上各人沉寂了片时,怪叟忽又一叹,向云枫道:“云枫啊,你回来晚了,便多陪陪你师父罢,百日之期转眼将过,待到殓葬之后,你便想再多见半眼也难了。”
说着,眼角间不觉又自淌泪,继而又朝向娉婷:“丫头,你也代云枫给你张前辈磕个头。”
娉婷想想,这本应当,于是依言行前拜了三拜。怪叟接着又道:“好啦,丫头,先别扰云枫了,叫他陪师父罢。你随我到外间走动走动。”
说完便负手垂头朝堂外行出。娉婷望了下云枫,自忖这一时半刻确实也不好再劝慰他什么,况且自己一女子到底也不便于这紫霞宫中多留,于是便朝云枫几个师兄打了一礼,算是补了方才一直未做的“见礼”
随后就转身追随怪叟出去了。这边留下云枫师兄弟几个在灵堂之上,倒也不再多话,尽都默然垂首,静静陪着三丰真人。自此,娉婷便伴着云枫在武当山上安顿了下来。只是由于武当派内的清规,况云枫又在守孝期间,所以即便娉婷已然是了云枫妻子,却也不好将她与云枫安排在一间房内同居,只好另外在后面收拾出一间干净房舍,给她一个居住。娉婷倒明白道理,并不怎么去打搅云枫守孝,自个相安无事,只在想念得紧了的时候,这才寻来个武当弟子,要他帮忙把“小师叔”
寻来,说是有事“相商”。而一干武当门下,因娉婷是“长辈”
况又见她生得俏丽,各自心内倒很乐意替她揽事,于她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也都安排照顾得颇为妥帖,并没使她有过多的不适感觉。而云枫,则是每日都要随着几个师兄在师父灵前静守,一时倒真没有多想旁的儿女私情,只一心想要好好尽一尽孝道,于娉婷那里顾得也就少了,心下虽时有歉意,却也无法,只好留待日后再作补偿。好在娉婷那边与怪叟所住离得不远,平时能和情郎见一见最好,若见不到,却也不会太过寂寞,陪着怪叟在武当山上这转转、那走走,“爷孙”
两人彼此竟也能互有慰藉。怪叟更还从娉婷处得知了前面云枫兄弟几个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故,有时想到昝占戈、季清臣甚至是陈理、朱棣,也不免要发一阵感慨,叹这世间之事实在变幻莫测,当真只有老天爷才料得准确。时光飞快,匆匆一晃,已有月余,眼看已然清明时节,算算时日,刚好是三丰真人百日后第一天。一大清早,武当派上下便忙前忙后,尽都在为三丰真人准备殓葬事宜,怪叟领了娉婷,也上到前面来帮忙。一想到不一时便要同三丰真人作永久的诀别,各人心内无比沉痛,虽各自手底下都有的忙活,可任谁也提不起神气来,一尽的无精打采,满个武当派中,反倒显得比平日还更为清静了许多,再加上从天明就开始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牛毛细雨,更不免使人有那“断魂”
之感、更不免催人泪下。却说众人默默忙碌了近两个时辰,算算辰光,该要阖棺了,那边后山上也传来消息,说墓地已然选定,前几日着人到山下打造的墓碑也已送了过去,再看看这里的诸般事宜也都打点得较为妥帖了。于是廖敬民便召集了全派上下人等,一齐聚集来紫霞宫上,与三丰真人作最后一别,其时,少不得又是一番众声同啕。蓦地,却听得那一阵悲啕声中竟裂出一个尖利刺耳的诡怪音响,仔细一辨,好像是人群中哪一个在呼嗥,登时引得众人同都寻声望去。寻到处,见得乃是一名没上什么年岁的小道士,其人此时正蜷缩着身子摊在地下不住打着哆嗦,两眼瞪得牛铃样大,面色也紫青紫青的,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之事。众人一时大惑,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即有人上前询问,也有一些人就顺着那小道士目光所向张望过去。却说那些随着小道士一并看过去的人众,眼目稍一转动,便立时也都给骇了个魂飞魄散,相继惊叫出声,之后瘫软地下,浑若大白天见鬼一般。这事一生,余人更加惊奇,一时包括云枫、怪叟等人在内的一众,全都朝先前那小道士所望处瞧去,入眼时,当真足以叫任何胆大之人骇破了胆囊——只见那面正就是三丰真人灵棺所停之处,棺虽依然停放未动,灵牌也还好好的,只是那旁边却含笑端立了一身形高瘦的银发老者,仔细认去,却不正是本该躺在棺木中的三丰真人!正是:潇潇断魂日,反教起惊魂!不知后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