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睫毛上沾着星砂结晶,每眨一次眼,那些六棱形的晶体就折射出不同年代的月光。他从青铜城的护城河里站起身时,银蓝色的河水正漫过腰间,液态金属般的星砂在皮肤上爬行,凝成血管状的纹路——左臂是陈平安在竹楼刻的《镇魂歌》曲谱,右臂是宁姚跳崖那日被风扯碎的青丝。
"这河叫往生川。"瘸腿老船夫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相互啃咬。他的乌篷船是用青铜棺椁剖成的,船头立着盏人鱼膏灯,灯油是从三千童男眉心抽出的"纯阳血"。当船篙搅动星砂时,河底浮起无数气泡,每个气泡里都封印着某个瞬间:宁姚第一次握剑时绷紧的指节、陈平安在九嶷山落子时折断的指甲、崔东山剜目那日溅在酒坛上的血滴......
陆沉伸手触碰某个气泡,指尖却被星砂灼伤。老船夫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递来青铜盏:"喝口忘川茶,能止痛。"茶汤里沉着半片凤凰木花瓣,叶脉上竟用剑气刻着微雕——是总角之年的自己在溪边摸鱼,而河对岸浣衣的宁姚正拧干一件染血的白衫,那血色渐渐晕开,在茶汤里凝成"甲子年七月初七"。
河岸千面铜镜同时嗡鸣。最左侧那面缠着褪色红绳的铜镜突然淌出血泪,镜框上的饕餮纹活过来,啃食着陆沉的倒影。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正被七根青铜钉贯穿在城墙上,每根钉子上都刻着《葬星经》的残句,而城墙下的陈平安已不成人形——白衣成了血衣,右手握剑左手抱婴,剑尖在青铜棺上刻出的不再是符文,而是一遍遍的"值得"。
"陆公子,挑面镜子吧。"老船夫用船篙敲碎某个气泡,婴儿的啼哭声陡然尖锐,"过了子时,这些镜子可就要吃人了。"
陆沉把手按在那面最旧的铜镜上。镜面突然软化如腐肉,将他吸入甲子年的暴雨夜。雨滴是青铜色的,每一滴都在地面蚀出人脸——宁姚在产床上嘶吼,她的指甲抓破了床沿,木屑混着血水凝成陆沉的模样;陈平安的断剑卡在青铜棺的裂缝里,剑穗红绳正在燃烧;而他自己被钉在城墙上,金纹在皮下扭曲成宁姚的眉眼,正隔着雨幕与她对视。
"选她,还是选苍生?"老船夫的声音从云端压下,星砂秤的青铜秤盘开始溶解。左盘里的宁姚魂魄碎成三百片,每片都映着她的一生;右盘的四座天下版图上,每个城镇都在渗血。秤砣婴儿的金银异瞳突然睁开,瞳孔里飞出青铜蝶群,蝶翼上写着"子时三刻"。
陆沉崩断两根青铜钉,金纹喷涌成宁姚的虚影。她夺过秤杆砸向城墙,砖石崩裂处露出森森白骨——那些历代镇棺人的骸骨被铸在墙内,牙齿咬着自己的锁链。婴儿啼哭化作箭雨,其中一支穿透虚影心口,带出的不是血,而是记忆的琉璃碎片:
青冥天下的月夜里,宁姚跪在青铜棺前,襁褓中的婴儿突然长出獠牙。她将婴儿递给陈平安:"叫他沉儿。"转身割断青丝缠住婴孩:"若他日重逢..."陈平安突然划开手腕,以血在棺盖书写:"不必重逢。我要他活在你爱的江湖。"血珠滴在婴儿额头,凝成金银双瞳。
箭雨中的画面继续翻涌:白鹿洞书院的老儒生用脊骨挡住落石,白骨被钉成"仁"字;星砂河畔的渔家女为救孩童沉入河底,指尖化作血珊瑚;崔东山剜出右眼塞进秤盘,独目淌着酒与血:"臭小子,这次该我了......"
星砂秤剧烈倾斜,陆沉看见自己的血管变成青铜锁链,链头拴着芸芸众生。宁姚虚影开始消散,最后一缕金纹凝成青铜簪,刺入他眉心:"记住,你先是陆沉,再是救世主。"
镜面轰然炸裂,陆沉跌回星砂河时,怀中的婴儿正在化为青铜。心口的金银胎记渗出星砂,凝成微缩的青铜城模型,城门上刻着"子午抉"。
瘸腿船夫撑篙穿过青铜水门。倒置的城池在头顶展开:屋舍悬于穹顶,瓦片是用镇棺人的指甲熔铸的;街市浮在虚空,卖花娘子的竹篮里盛着眼球,每个瞳孔都映着宁姚的死状;酒幌子是用肠衣缝制的,上面潦草地写着"三碗不过川"。
当铺"子午抉"的招牌是用肋骨拼成的,每根肋条都刻着生辰八字。柜台后的女子长着宁姚的脸,右眼却是崔东山的——眼白布满青铜血丝,瞳孔里转着星砂罗盘。"典当什么?"她的声音像锁链摩擦棺椁。
"典当时辰。"陆沉推上青铜匣,"换她活过子时。"
女子拔下云鬓间的簪子刺入匣盖,婴儿突然睁眼,瞳孔里倒映着子时三刻的星图。她的耳坠晃出九个残影,每个残影都在经历分娩之痛:第一个宁姚咬断了舌尖,第二个撕碎了床幔,第九个突然掏出青铜匕首刺向产婆......
当铺后门的熔炉房内,九十九名工匠正在浇铸陈平安的巨像。炉火在墙壁投下《葬城图》:宁姚怀抱婴儿立在熔炉边,突然纵身跃入铁水。她的头发在熔液中盛开成青铜花,每片花瓣都刻着"陆沉"。工匠的围裙沾满星砂,细看竟是婴儿的乳牙。
"这是第九次轮回。"女子撕下脸皮,露出青铜耳坠女的真容。她脖颈的缝合线里爬出尸虫:"每次她都把骨血熔进城墙,只为......"
陆沉挥剑劈向巨像,金纹却被吸入其心口——那里嵌着宁姚的断剑。耳坠女趁机将簪子刺入他后颈,伤口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星砂凝成的《焚星诀》:"现在,你是城的一部分了。"